所有的部落都是一种颜色
并且都听从他的指挥
——阿塔篾力克?志费尼,
《世界征服者史》
所有人都意识到汪罕的时代即将结束,但没有人知道谁将取而代之。历经二十多年的努力之后,铁木真掌控了大部分的蒙古人,但他仍然尚未战胜他的对手札木合。尽管汪罕通常是支持铁木真的,但他依旧在两位次级可汗之间挑拨离间。1203年,猪儿年,也就是在对塔塔儿人取得胜利之后的次年,铁木真决定通过求婚(请求汪罕将女儿许配给他的长子术赤)的方式,将他们之间的问题公开,并试图解决它。倘若汪罕接受这一求婚,就是在承认铁木真为高于札木合的心腹。
由于亲生儿子桑昆(此人毫无才干而自身又没有部属)的反对,汪罕傲慢地拒绝了这桩婚事。尽管铁木真将自己的部众视为“毡墙之民”,并且拒绝承认诸部落间的差别,但在贵族客列亦惕王室家族眼中,无论铁木真对他们如何有用,他也只是个普通的暴发户而已。差不多一个世纪之后,马可·波罗认为铁木真是在为自己求婚,按照蒙古人后来对汪罕描述的语气,他是这样来回答铁木真的:“成吉思汗向我女儿求婚不会觉得羞耻吗?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是我的部属和奴隶吗?回去告诉他,我宁愿把我的女儿推入火坑,也不会给他做妻子。”
可是,这位上了年纪的可汗很快便对自己的贸然相拒感到懊悔,而且也渐渐担忧铁木真将作会出怎样的反应。毫无疑问,铁木真现在已被视为草原上最优秀的军事统帅,而且汪罕也明白自己在战争中并不能对铁木真形成威胁。于是,他想通过欺骗的方式,企图设计除去铁木真给自己带来的潜在威胁,就如塔塔儿人曾经害死铁木真父亲那样。汪罕派人送信给铁木真,告诉他说自己已经改变了主意,并且乐意接受两个家族间的联姻。他定好日子,邀请铁木真带家人来为儿女们举行婚礼。显然,铁木真是信任他这位二十多年来的义父的,他留下军队,带上少数随从,前往指定的聚会地点参加许婚筵席。要能顺利结成这桩婚事,把已处于自己控制之下的全体民众和汪罕控制下的客列亦惕人合并起来,他就可达到人生的顶峰,而且这桩婚姻还将使他在继承汪罕、作为中部草原统治者的争夺中,处于最强有力的位置上。
在距离汪罕帐庭仅一天骑马行程的地方,铁木真获悉许婚筵席只是个陷害他的密谋而已。汪罕已经秘密地调集好军队,企图加害铁木真并且扫灭他的家族。就在铁木真盘算着胜利的时刻,他才发现不仅合并不会发生,而且还将危及到他自身的性命以及家族的生存。由于仅带有一小部分随从,并且又远离自己的主力部队,铁木真不能冒险一战。于是,铁木真采取草原民众在面对寡不敌众情形下所常采行的措施:命令这一小群人迅速向四方散开,而他本人则赶在汪罕军队开始追捕之前,带着几个心腹,快速向东部逃奔。
铁木真此次面临的危机将是对他才能的最大考验。这次在汪罕勇士们面前的逃跑,很像他在二十年前,篾儿乞惕人劫掠孛儿帖时的逃亡。循环的草原袭击看来永无止境。尽管他一生所做甚多,但他能真正改变的却很少,他要再次从那些社会地位远比他高、而政治势力又远比他强大的人那里,逃亡奔命。
由于根基未稳的首领正在逃亡,铁木真新近合并的部落“毡墙之民”,初次面对着巨大的威胁。这一合并能继续下去吗?如此众多来自不同部落和家族的民众,现今还会效忠并且信任无论逃往何方的铁木真吗?他们会逃回自己的故乡,或者草率地准备寻求汪罕或札木合的保护吗?作为铁木真人生中最大的考验,同时也作为他最大的胜利,接下来的逃亡事件,在蒙古人中间成为传奇性的故事。
经过数日疲惫而又缺乏给养的不断逃亡之后,铁木真来到了遥远泥泞的巴泐渚纳湖岸 。他察看身边幸存下来的逃亡者人数,清点下来只剩十九人,而今在这个遥远的逃亡之地,他们将要面对饥饿。正当他们在巴泐渚纳湖岸旁停歇下来稍事休整,并决定下一步行动的时候,突然从北方出现一匹野马,铁木真的弟弟哈撒儿赶上前去追捕它。哈撒儿把马击倒,大家很快便剥了它的皮。没有柴火烤肉,也没有锅来煮,他们只有依靠古老的烹饪技巧。剥了马皮之后,他们切碎马肉,并用马皮制成装肉和装水用的大皮囊。他们收集干畜粪便生火,然而又不能将大皮囊直接放到火上。取而代之的是,他们把石头丢到火中加热,等到石头炽热的时候,随即便把滚烫的石头丢到肉和水的混合物中去。石头把水加热,而水却可以防止石头烧穿皮囊。数小时后,饥饿难耐的人便可大享煮熟的马肉。
除哈撒儿外,和铁木真聚集在一块的人都是他的朋友,而非亲戚。有些家族成员暂时在草原上失去了联系,而其他亲戚则抛弃铁木真,加入到汪罕或札木合的部族中去了。尤其是他的叔父,曾帮助也速该从篾儿乞惕人手中抢夺铁木真的母亲的两个兄弟之一,已经加入到汪罕的麾下,来反对自己的侄子。
精疲力竭的人们没有安慰自己或对未来抱以希望,他们将野马现身当成是神的恩赐,而不仅仅只是视为裹腹的食物。作为蒙古人社会中最重要和最受尊敬的动物——马,它可以用于隆重的庆祝场合,也可作为神的介入和支持的象征。马,象征铁木真的命运之神,而作为任何主要战争之前或忽里台会议上的祭品,它不仅作为食物提供给人们,而且更进一步说,是在赋予铁木真的精神之旗以权威。在马肉会餐的最后,只有巴泐渚纳浑水可饮,铁木真可汗一只手高高举起,另一只手则用敬酒的方式,举着装有巴泐渚纳浑水的杯子。他对部下的忠诚表示感谢,并且誓言永不忘却。大家同饮浑水,并且发誓永远忠诚于他。在复述这段情节的口传历史中,它成为历史上著名的“巴泐渚纳誓约”,作为铁木真可汗军事生涯的最低潮,而且,作为产生蒙古帝国特性和形态的关键性事件,它还获得了一种神秘的光环。
这一事件对各种各样的蒙古人来说是具有象征意义的。蒙古人是建立在互相承诺和互相忠诚基础之上的,而这种承诺和忠诚是超越血缘关系、种族区分及宗教信仰的。这十九人和铁木真可汗来自九个不同的部落;大概只有铁木真和他的弟弟哈撒儿是来自蒙古部族。其他人则包括有篾儿乞惕人、契丹人及客列亦惕人。尽管铁木真是个崇拜“长生天”和不儿罕·合勒敦山的虔敬的萨满教徒,但在这十九人中却包括有几个基督徒、三个穆斯林和几个佛教徒。他们团结在一起只是因为他们誓言忠诚于铁木真,并且也宣誓忠诚于彼此。巴泐渚纳的宣誓建立了一种手足情谊,并且超越了血缘关系、种族区分及宗教信仰,它接近于形成一种建立在个人选择和互相承诺基础之上的、现代公民的权利和义务。这一关系在铁木真部众中成为一种新型共同体的象征,这最终将作为蒙古帝国内部统一的基础,处于支配地位。
在巴泐渚纳躲藏之后,铁木真制定了反击计划。当汪罕仍然沉浸在自信中(他自己所参与的,自信地以为已永久地除去了铁木真的威胁)的时候,铁木真知道自己必须迅速行动。铁木真向草原上被驱散的部众们发出反攻计划的消息,并且还公布了包含有神奇野马现身传闻的所有细节。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从一定程度上说,连铁木真自己大概都未曾预料到,他那不久前以十或百为单元而组织起来的军队,又在整个草原上重新集聚起来了。当铁木真从巴泐渚纳向西进军,朝汪罕的领地返回时,他的部众也从四面八方重新聚集到他的麾下。此外,通过他母亲或通过他的妻子孛儿帖,有些曾是汪罕忠诚追随者的铁木真的亲戚,现在也抛弃他们客列亦惕领导人,前来投奔铁木真。
在此期间,为庆祝战胜铁木真,汪罕仍毫无疑虑地在宫殿似的金帐内——无论到哪都伴随着他的——筵宴。由于过分自信于自己对本部众的控制能力,而且也没有察觉到草原之外正在发生的事情,汪罕错误地认为铁木真的部众已被驱散,而且还认为铁木真本人也仍在遥远的东部。
铁木真的军队朝宴会地点迅速行进。忠诚的部众已跑到他们的前头驻扎,去预备马匹,以便更换疲惫的战马。由于这些新马的补充,他的军队迅速行进,毫不停顿,昼夜兼行,铁木真称之为“打火前进”。铁木真并不是穿越草原直接向客列亦惕人的宫廷逼近(此为便捷之途),而是带着他的部众跨越遥远而又艰难的险境,因为他知道那里也许毫无防备。
本以为远在好几天骑马行程之外的铁木真,突然猛扑向饮酒狂欢的人群;他的部众已经包围了整个营地。经过接下来的三天鏖战,客列亦惕人在铁木真士气高昂的军队前弃阵而逃。许多汪罕的追随者丢弃铁木真之旗,并且,就如他那著名的政策,只要他们除抛弃汪罕而加入铁木真的队伍之外,没有做过其他任何叛逆的事或伤害过他们的前首领,铁木真就会接纳他们。
汪罕的军队与其说是被铁木真的军队所击败,不如说是被铁木真的军队所吞没。客列亦惕的朝臣们四处逃窜,各自顾命。汪罕的儿子向南逃奔,随后便被其仆从所抛弃,渴死于沙漠之中。而札木合则与他那衰落的部众,向西逃往乃蛮的领地,乃蛮是尚未被铁木真所击败的三大草原部落中的最后一个。汪罕也设法单独前往乃蛮部落避难。
由于没有抓获敌人的首领,也没有抓住那位上了年纪的可汗的儿子,蒙古人不得不将此视为一种失败,而且还消解了它的重要性。铁木真的支持者们散布传言诋毁汪罕的声名,并且向各方面的民众保证说他已经死去,而且再也不是个威胁了。据蒙古人流传的记述,当汪罕安全地来到乃蛮边界后,遇到一位边境守卫者,守卫者并不相信这位孤独的老人就是著名的勇士——客列亦惕之汗,把他杀死了。据说为杀害汪罕而赎罪,乃蛮王后取来汪罕的头颅,放置在帐篷后部——那里可以奉献牺牲和做祷告——尊位上的一块白色神毡上,头颅的正面对着帐篷门口。于蒙古人的情感而言,没有什么比将血淋淋的头颅放置在家中更具冒犯性的了,也没有什么比留驻有汪罕灵魂的头颅更危险的了。然而,根据传言,乃蛮王后命令一位乐师奏马头琴,而她的儿媳妇们则为头颅载歌载舞,她本人也用酒致祭,仿佛汪罕仍然活着,并且是她帐篷内的贵宾。当乃蛮的统治者塔阳可汗走进来看到断头的时候,这个头冲着他微笑,塔阳可汗恐慌万状,愤怒惊叫。随即,他就把头颅从白色神毡上踢下,用脚踏碎。
这些传言宣称那位老可汗确实是死了,同时,他们大肆地羞辱和指责铁木真的下一个征战目标——乃蛮宫廷。宣传和左右公众舆论正迅速成为铁木真的主要选择武器。蒙古人在他们的支持者中间散布谎言,谴责上了岁数的塔阳可汗已蜕变为蠢蛋和懦怯者,他的妻儿也在公开的场合轻视并且羞辱他。为在部众中间激起对敌人的愤恨,蒙古领导人散布谎言说乃蛮王后蔑视蒙古人,把蒙古人视为肮脏发臭的野蛮人。蒙古人用流言蜚语当作树立部众自信和削弱敌人决心的方式,他们传言说塔阳可汗的儿子嘲笑塔阳是“泼妇塔阳”,而且还说塔阳顶多像个怀孕的妇女,只敢出门小解,而不再敢于冒险远离他的帐篷半步。
在散布这些有关乃蛮宫廷的奇怪谎言的同时,蒙古人还用谎言来编织乃蛮人有多么害怕他们的故事,以此来鼓舞自己的士气。自札木合加入乃蛮部以来,有关他如何用描绘铁木真勇士的方式来恐吓乃蛮人的谎言,就已散布开来了。《秘史》得意地细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蒙古人的形象:“他们有錾鼻锥舌,饮露而活,御风而奔。”他们把铁木真比作一只饿鹰,而且还说“他浑身穿着铜衣铁甲,紧密地牢扣在一起,利锥不入。”
与这一描述不同的是,乃蛮人俘获了第一位蒙古军队的前锋,他骑着羸弱的马,蹬着粗糙简单的马鞍。乃蛮捕捉者将马和鞍送到各营地传看,嘲笑他们的对手蒙古人已经变得如此可怜。铁木真对被俘骑兵事件是以另一种诡计来回应的。由于他的兵马人数要远远劣于乃蛮人,铁木真命令部下,各自在自己军队扎营的山头,每晚各点五处营火。从远处看,小小军队变得更大,看起来他们“夜间点的火比空中的繁星还多。”
1204年,鼠儿年,这是控制蒙古的决战年,决战大约发生在不儿罕·合勒敦以西三百英里远的地方。在战争前的那段日子里,铁木真检验了以十进制为基础的新军事组织。他不是把部队投入到全方位的战斗中,那样的话就会因为兵员数少而易败,而是用出人意料、打而就跑的小遭遇战来对付乃蛮人。在开始阶段,铁木真命令部队在黎明破晓前以一种被称为“移动灌木”或“风滚草编队”的方式向前行进。他们不是以大部队迅速行进的方式发动攻击,各自分散独立的十人小分队悄悄地从不同方向前进,去攻击敌人,同时,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猫着身体潜行。这样就使得敌人看不清那里有多少人,也使敌人难以准备应对来自一个方向的进攻。攻击之后,小分队则散向四方,敌军被击伤却又不能在攻击者消失前加以回击。
铁木真先以“湖泊阵形”攻击,其次再实行“移动灌木”式的零星攻击,“湖泊阵形”的攻击是由前面一长排士兵放箭,随即又由下一排士兵取而代之。他们如波浪般击打敌人,快速出现,随即又快速消失,返回后方之后又组成另一波攻击,每波轮流上阵。“湖泊阵形”的使用,使得乃蛮人拉长了战线,他们以漫长而又薄弱的战线来与进击者的漫长战线进行交战。而一旦乃蛮人分展开来,铁木真就会随即转到他的第三战术上去。他把小分队一个挨一个地重新编制,组成一个 “凿子阵形”的战术编队,尖头分队跨越前线并且深入到敌人的纵深处,使进攻者得以把最大的力量集中到一点上,攻击此刻势单力薄的乃蛮战线,撕开他们的防线。
部分地看来,这些战术至少似乎是融合了较老的作战技巧和狩猎策略;然而,茫然不知所措的敌人始终无法对这一战争形式作出有效的反应,这表明铁木真倡导的全新改革,使得这些策略为其所独有。铁木真创建了一支新型的草原军队,该军队建立在各种各样的战术基础之上,而最重要的是建立在彼此密切协作和完全服从指挥的基础之上。他们不再是一群攻击的个体;他们现在是一个统一的兵团。铁木真采用的一套战术策略,每人都必须明白,并且要毫不犹豫地准确执行。蒙古人有句谚语:“他要我赴汤蹈火,我也万死不辞。”谚语反映的不仅是理想,也是新的蒙古战争的现实,新的蒙古战争很快就消灭了乃蛮人。
蒙古人正在取得优势,但铁木真并没有急于求胜。天色已晚,人人期望的都是决战,但铁木真却命令部下好好地睡上一觉。在敌方,混乱、迷惑及战线联络中断交织在一起,乃蛮人开始趁夜逃走。然而,铁木真制止了士兵前去追击。那天夜色漆黑,没有月光,仅有的一条逃亡之路就在陡峭的山脊上。由于看不清路途,逃亡的人和马纷纷跌落山谷。用《秘史》的话来说,他们如“朽木”般,尸积崖底。
第二天早晨,蒙古军队轻易地击败了少数残存的乃蛮人,并且“消灭了塔阳可汗”。在成功逃亡的勇士中间,塔阳可汗的儿子古出鲁克逃到了遥远的哈剌契丹所属的天山山脉,而札木合则消失于森林之中。札木合所找到的避难之所,是一处没有什么人生活的地方,他的末日将伴随着低声的呜咽哀诉,而不是伴随着一场高潮迭起的决斗而来。几帮残余的篾儿乞惕人被势力渐长的蒙古民族所迅速吞没,而年约四十岁的札木合则与一小群追随者,以狩猎为生,过着被驱逐的强盗般的生活。在不定的命运逆转中,曾经高贵的札木合,已经降到了与幼年铁木真丧父时所面对的相同的生存状态。1205年,牛儿年,即战胜乃蛮人的次年,几个绝望而又甘于失败的札木合部下,把札木合捆缚起来,交给了铁木真。尽管两人之间有仇恨,但铁木真仍视忠诚高于一切。铁木真并没有奖赏把札木合抓来给他的那些人,而是当着他们所背叛的首领的面,将其全部处决。
互相争斗了二十多年的两个人,他们之间的最后会面构成了《秘史》中情感的最高点。铁木真并没有伺机向札木合报仇,而是对他摆出了威胁的姿态,提议两人再次结盟:“让我们做同伴。如今我们再次相合,我们应该彼此记起我们所忘记的事情。睡着时共唤醒。即便你要离我而去,你依然是我有福有吉的安答。想必在那些杀伐的日子里,你的胸口定为我而痛。想必在那些厮杀的日子里,你的心绪也为我而痛。”
札木合似乎为这一恳求和往昔年少同伴的感情所感动,铁木真曾是札木合的下级同伴,而今却统治了他曾经所拥有的一切,甚至更多。他好像一度陷入了铁木真对他们青年时代手足情谊感伤的怀旧之情当中。札木合回答说:“我们同食不可消化的食物,我们彼此共言不可忘却的言语”,并且“共被而眠”。札木合接着将他们的分离归咎于是受到另一位未指名的人的影响:“我们遭人挑拨。我们为人所唆使。”
《秘史》提供了札木合所作的一份冗长的忏悔,然而,该记录的夸张言辞和详情叙述,都可引起我们对其准确性的怀疑。“现在,世界是你的,”原文引用札木合的话说,“我做你的同伴对你有什么用呢?相反,我的安答呀,我会使你夜间睡不安稳,日间心不安。我将会是你衣领上的虱子,你门板上的刺。”
札木合反省了他们的青年时代,几乎就像是一位现代律师在基于心理问题和情感缺陷来恳求宽恕,寻找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受铁木真所吸引,而且又为什么会背叛他。札木合简洁地解释说,他从小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或值得信任的同伴,而且还娶了个泼妇为妻。但札木合最终并没有请求宽恕,而是只求一死,仅有一个请求——要求他们以高贵的方式来处死他,不要使他的血流到地面上,或暴露在太阳和天空之下。
尽管札木合活着的时候辜负了铁木真,但他死时却要作铁木真的好朋友。他誓言,要是铁木真把他的尸体置于高处安葬,他将护佑铁木真和他的所有后代:“杀了我,把我的骨头埋在高地上。我将永远保护你的子孙,成为他们的护佑者。”传说铁木真用金带来厚葬札木合,那条金带是他们誓言结成“安答”的时候,由铁木真送给札木合的。
札木合曾是铁木真的第一个对手,而今作为反对他的最后一个蒙古贵族,被铁木真处死了。在寻求对蒙古部族控制的漫长征程上,铁木真击败了草原上的每一个部落,而且通过消灭他们的男性成员,并且娶他们的妇女为妻的方式,去除了所有贵族氏族的威胁。他对地位高于他的任何人的权威都感到恼怒。他杀死别克帖儿得以支配整个家族。他消灭篾儿乞惕人,因为他们夺走他的妻子。他消灭曾害死他父亲、并且蔑视蒙古人如草原鼠般的塔塔儿人。他打倒了蒙古民众的贵族,并且逐个消灭了像泰亦赤兀惕和主儿勤这样的最高等蒙古部族。当他自身的盟友和长辈拒绝与他联姻时,他就消灭了汪罕及其部落。当乃蛮王后将蒙古人视如自己的下级一样加以藐视的时候,他就攻击乃蛮部落,杀了她的丈夫,而且还把她赐给他的部下做老婆。最后,他杀死了生命中最热爱的人之一——札木合,因而,也就消灭了贵族氏族札只剌惕部。
铁木真现在作为辽阔土地上无可争辩的统治者,控制了从南部戈壁到北极冻土地带、从东部中国的东北森林地带到西部阿尔泰山山脉的所有一切。他的帝国领土是草原,其所拥有的动物要远远多于人类。战场上的胜利并不能单独地赋予统治的合法性,直到忽里台上得到境内所有代表的公开承认时,它才具有合法性。要是有群体不派人参加忽里台,那他们就是不接受被称为可汗的人的统治。可汗不能声称统治了他们,而更重要的是,他们不能要求得到可汗的保护。
在召开忽里台会议、举行就职典礼之前,铁木真考虑在来年要恢复和平,修复各种关系。1206年,虎儿年,铁木真返回圣山不儿罕·合勒敦附近的斡难河上游源头处,召集忽里台会议,这或许是草原历史上曾经召开过的最大和最重要的会议。附近放牧的好几万头牲畜,为盛宴提供牛奶和肉食。数列营帐从铁木真营地的四周向外延伸出好几英里远,营帐的中央竖立起马鬃旗——“苏勒德”,这面精神之旗把铁木真引领到这一大事件上来。数天隆重而又庄严的大典礼与数天的庆典、运动比赛及吹拉弹唱,轮流登场。白天由包括帖卜·腾格里在内的宫廷萨满巫师敲鼓吟唱,而傍晚则由乐师来担当这一角色。夜空中充斥着令人迷惑的嗡嗡声,这是种独特的由蒙古人的喉咙所发出的歌声,或谓泛音歌声,这种声音由男人的腹腔发出,可以同时带出两种和声。就如每次重大的政治活动一样,年轻人都要进行摔跤、赛马及射箭比赛,蒙古的传统游戏被称为“那达慕”(naadam)。
铁木真控制的广阔领土几乎与现代欧洲的大小相当,但在他的统治下,仅有大约一百万来自不同游牧部落的人口,和大概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头的牲畜。他不仅作为塔塔儿人、客列亦惕人和乃蛮人的可汗,统治着他们,也是所有“毡墙之民”的统治者,对于这个新帝国而言,他还从源于自己部落的名称中选择了一个全新的头衔。他称其民众为“大蒙古兀鲁思”,即“大蒙古国”。统一了所有民众之后,在所有的世系、氏族和部落中,铁木真废除了世袭贵族的权利。所有官职都属于国家,而不属于个人或家族,并且他的民众要按新统治者的意志来进行分配。对铁木真本人来说,他不接受如“古儿汗”或“塔阳汗”这样的古老部落头衔,而是选择了自己部众可能已经称呼过他的头衔——Chinggis Khan,这个后来在西方世界闻名的名字,通过波斯语拼写成Genghis Khan 。蒙古语chin的意思是强壮、坚硬、不可动摇及无畏,并且它还接近于蒙古语中的“狼”,即chino,也就是他们所声称的祖先。这一头衔对新可汗来说,是简朴而合适的。
与大多数成功的统治者一样,成吉思汗知道隆重的仪式和盛大的场面所具有的政治潜在力。然而,不一样的是,大多数统治者把举行就职典礼的地方限制在宫殿或庙宇之类的建筑物之中,而成吉思汗的就职典礼是在开阔空旷的大草原上举行的,那里可容纳无数的民众来参加典礼。
蒙古人的公开典礼,给详细叙述他们的来访者和编年史家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保存至今的、可以利用的最完整的记述,来自于十七世纪的法国传记作家克鲁瓦,他使用了现今已佚的那个时代的波斯语和突厥语文献。根据克鲁瓦的记述,成吉思汗的部下“把他置于一块铺在地面上的黑毡毯上;有人受命发布‘人民的心声’,向他大声宣布‘人民的意志’。”说话者训诫成吉思汗:“授予他的所有权威都是来自于上天,如果他能充分公正地管理民众,上帝将保佑他的蓝图得以成功;若非如此,如果他滥用权力,就将一败涂地。”
这一典礼提供了部众明确支持的信号,他们将他高举到过头的毡毯之上,并将他送上王位宝座,这一行为公开地表明了他们的臣服。然后,他们“在新皇帝面前九次下跪叩头,显示他们服从对他的承诺。” 正如每一氏族的出席就表明他们支持成吉思汗一样,每个萨满巫师的到场,则表明他的灵魂与梦想指示他要支持成吉思汗。没有一个有组织的宗教信仰,萨满巫师给这一重大事件赋予了神的祝福,使得这次典礼不只是一个特殊的政治场合。由于他们的存在,这一事件成为铁木真承受“长生天”之命的一种宗教宣告。
萨满巫师敲着鼓,颂扬大自然之魂,并将马奶洒入空中和地上。群集的民众排着整齐的队列站着,手心向上,朝“长生天”做祈祷。他们以古老的蒙古习语“呼累、呼累、呼累”来结束祈祷,并把祈祷送向天空,就如基督徒用“阿门”来结束所有的祈祷一样。这种宗教行为使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成为选举的一部分,而且不只是在他们自己与他们的领导人之间,还在他们的精神世界中,打上了一种宗教圣约的烙印。
大多数领导人,不管是国王还是总统,都是从某类国家的内部制度中崛起的。他们的成就通常包括对那些制度和庇护他们的国家的改变或复兴。然而,成吉思汗是在全新的基础上,开始有意识地创建国家和建立所有必需的制度的,这一全新的基础,部分是他借自以前的部落,而部分是由他自己所创造。对于这样一个单一民族国家的生存而言,并且对于以军队起家夺权的成吉思汗来说,他必须建立起强大的制度;他必须要让国家变得更加强大,而且更加地中央集权化。在成吉思汗的领导下,牧牛者、牧羊人及放牧骆驼的人都被提升为将军,驰骋在由成千上万勇士所组成的军队的最前方。每位年龄在十七到七十岁之间的健康男性,都是军队的活跃成员。正如他在第一次被推举为部落可汗时所做的那样,他任命最忠诚的部下为千户首领,而他那资格最老的追随者,例如博尔术,则负责掌管万户。基于他们的功绩和他们在战场上或战场下所显示出的对他的忠诚,成吉思汗奖赏了那些来自黑骨头世系的人,并给予他们最高的地位。相较于他授予忠诚的朋友以万户而言,成吉思汗分配给他自己家族成员所控制的军队人数则比较少——他的母亲、最小的弟弟及两个小儿子窝阔台和拖雷,每人只分配到五千人。即便他最大的两个儿子也并没有得到足额的万户,术赤只有九千,而察合台则只有八千。成吉思汗任命自己最信任的朋友监视几个家族成员的行政,尤其是对他的母亲、最小的弟弟和察合台。他通过声明察合台是“一个顽固而又心胸狭窄之人”的方式,来解释说这样的监视是必需的。他提醒谏言者们要“从早到晚都要呆在他身旁提出忠告。”
为了在这个巨大而又正逐渐成为一个国家、而又人种各异的部落之内维护和平,他迅速地公布了新的法令,抑制部落世仇和战争的传统因素。成吉思汗的“大札撒” ,不同于历史上其他立法者的法令。他并没有将法律建立在上帝启示的基础之上,也没有将法律建立在任何源自古代定居文明法典的基础之上。他从游牧部落维持了数个世纪的习惯和传统方面来加以强化;然而,当老惯例妨碍了新社会的机能时,他就会迅速地废除掉它们。只要不与“大札撒”——对所有人发挥作用的最高法和普遍法——产生冲突,他还允许一些群体在他们自己的地域内实行传统的法律。
然而,“大札撒”并不代表单一的法律汇编,甚至也说不上是一部正在形成中的主要法律著作,成吉思汗要在其人生的最后二十年中来继续完善它。成吉思汗的法律并未深入探究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相反,他是用这一法律来管制最棘手的方面。只要有男人劫夺女人的事情发生,草原上就会有世仇。据说成吉思汗的首部新法律是禁止劫夺妇女的,这几乎无疑是对妻子孛儿帖曾遭劫夺的一种反应。由此种劫夺而引发冲突的持久性潜在力,仍然困扰着成吉思汗。在他自己的家族内,长子的亲生父亲是他,还是孛儿帖的劫夺者呢?这种不确定性在困扰着他,而且这种不确定性还在成吉思汗渐渐老去的时候,越来越多地引发了更加严重的问题。
在用法律来结束劫夺的同时,他禁止诱拐和奴役任何蒙古人。从自己被泰亦赤兀惕人所俘获和奴役的经验中,他尝过被诱拐和被当作奴隶而强迫劳动所带来的个人身体的痛苦,而且他也认识到,整个社会结构的惯例是多么地有害,草原部落中引发的仇恨和暴力是多么地强烈。
成吉思汗试图在他的各级部众中祛除内部纠纷的所有根源。基于自身的经验,即对围绕孩子正统性问题而产生的分裂,他宣布所有的孩子,无论是由妻所生还是由妾所生,都具有正统性。由于对妻子价值(似乎她们是只骆驼一样)的争论,会在他的部众中间激起不断的纠纷,他禁止将妇女的贩卖带入到婚姻之中。因为同样的理由,他宣布通奸行为是不合法的,蒙古人对这一行为的界定不同于大多数人。通奸行为并不包括妇女与她丈夫近亲之间的性关系,也不包括丈夫与女仆或与家族内其他人的妻子发生关系的行为。与成吉思汗的法律声明相一致的是,毡帐内的事情应在毡帐内解决,而草原上的事情则应在草原上解决,通奸行为适用于不同家族已婚人之间的性关系。只要它不会在家族间引起公众的冲突,就并不会被视为犯罪。
偷窃牲畜的行为通常总被认为是违法的,但这一行为在草原的抢劫文化中是很普遍的事情,而且它也被视为是仇恨与不和的缘由。大概是记得八头牲畜被盗而给他的家族造成的巨大伤害,成吉思汗对偷盗牲口的行为处以死刑。此外,他要求任何人发现丢失的牲口,都要将其还回原主。为此,他设立了大规模的失物招领制度,并且随着帝国的扩展而不断完善。任何人要是捡到丢失的货物、金钱或牲口,而不把它们交给有关的上级管理者的话,就会被当作是盗贼;按偷窃行为论处。
除对丢失的牲口发生争论外,草原民众也经常对野生动物的狩猎权发生争论。成吉思汗禁止在三月到十月间——动物的繁殖期——打猎,并将这一想法编成法律条文。成吉思汗不仅在夏季保护动物,而且还给它们提供安全的过冬环境,猎人们不得不对他们猎杀所需食物的行为加以节制,有的甚至不再打猎。法律具体规定了打猎的数量,也详细说明了滥杀的行为,以便不会出现浪费现象。
除认识到性、财产及食物的重要性外,成吉思汗也认识到相互竞争的宗教所具有的破坏性的潜在力。事实上,从佛教到基督教,或从摩尼教到伊斯兰教,每一种宗教都在草原民众中拥有自己的信众,并且几乎所有的宗教都声称自己不仅是真实的,而且也是唯一的。在此类(或许是世界上第一部针对宗教的)法律中,成吉思汗宣告,人人都有完全的宗教信仰自由。尽管他仍然信仰家乡的神灵,但他并不允许将那些神灵用作为国家的崇拜对象。
为支持各种宗教,成吉思汗对宗教首领及其财产实行免税,并且免除各种各样的公共服务。为支持各相关职业,他后来还扩大免税范围,对提供公共服务所必需的专业人员给予同样的免税待遇,这些专业人员包括殡仪事务承办人、医生、律师、教师及学者。
成吉思汗制定了许多特定的法律条文,以防止对可汗之位的争夺。按照法律,可汗无一例外地必须得到忽里台的推举。任何家族成员未经推举而攫取汗位,都要处以死刑。为防止竞争的候选人互相残杀,他规定只有通过全体家族成员都参加的忽里台,才可对家族成员判处死刑,而不是通过任何个别的成员。这样做,他是在宣布自己最初夺权的手段——杀害自己的异母兄长——是不合法的。
成吉思汗所汇编的蒙古法律,规定了群体的责任和群体的罪行。单独的个人若处在家族之外或不属于大群体,他就不能合法地存在;因此,家族对保证其成员的正确行为负有责任。一人犯罪会导致众人受罚。同样地,一个部落或一个小分队的士兵对彼此的行为也负有同样的责任,因此整个国家,不仅军政或民政,都要对维护和执行法律负责。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蒙古人,他必须生活在正当的社会中。
法律的执行和责任的承担始于最高层,即可汗本人。照此,成吉思汗公布了对任何个人,甚至是最高统治者都有效的至高无上的法规。通过使统治者服从法律的方式,他取得了其他文明尚未实现的某些东西。不同于很多文明——最独特的是西欧,在那里,君主被上帝的意志所支配而又凌驾于法律之上——成吉思汗解释他的“大札撒”既严格适用于统治者,也严格适用于任何其他人。然而,他的子孙后代仅在他去世之后的大概五十年的时间里,能遵守这一规则。
为在总体上管理整个帝国,而且最为明确地是为了记录法律和管理现今处于他控制之下的广阔国土,成吉思汗下令采用一种书写系统。尽管文字早在几个世纪以前已由穆斯林商人和巡回传教士引入草原,但很少有本地的民众学会,即便是最高度发展的部落,如在塔塔儿、乃蛮及客列亦惕部落中,也没有人学会;就目前所知,没有蒙古人学会过书写。在1204年征服乃蛮的过程中,成吉思汗发现塔阳可汗有一位记录其声明,并将这些声明浮雕在官方印玺上的书记官。这个书记官出身于畏兀儿,畏兀儿人起源于蒙古草原,但在九世纪的时候就已经移居到现在中国西部新疆地区的绿洲之中。畏兀儿语与蒙古语密切相关,并且相对地比较容易改写为蒙古语。这一书写源自于古叙利亚语字母,这些字母是由给草原部落带来基督教的传教僧侣所使用的。书写由字母而非文字所构成,但它如同中文一样,垂直纵排下来,书写在纸上。
为保证法律的有效实施,成吉思汗任命由他母亲所收养的弟弟失吉忽秃忽担任最高法官的职务,失吉忽秃忽是成吉思汗征服塔塔儿时发现的小男孩——当时戴着金耳环和环形鼻饰,成吉思汗将他交给母亲抚养长大。成吉思汗要他负责“惩罚盗贼和纠正诈伪事件”,同时要将他的各种判决写在“青册”书的白纸上,“青册”的颜色正是“长生天”的神圣颜色。在成吉思汗的行政管理中,书写和记录法律之间的密切关联性,大概解释了蒙古人为什么用nom这个词来解释书的意思,nom来源于希腊语的nomos,意为“法律”。在十三世纪的蒙古人社会中,法律和书写的词完全是一回事的。
为在巨大的国家机构中保持忠诚和凝聚力,成吉思汗改革了古代扣留人质的政治惯例。他要求每个千户长和万户长都要把他们的儿子和儿子们的伙伴送到他那里来,以组成他本人的万人部队。要是他们的亲人行为不轨,成吉思汗不是以处死他们来相威胁,而是采用一种更为有效的策略。成吉思汗把那些将要成为人质的人培养成行政官,并且将他们当作储备人才,以备随时取代任何无能或不忠的官员。比起亲人可能被处死的威胁,这种被取代的潜在威胁很可能更能确保忠诚。因此成吉思汗改变了人质的身份,将他们转变成政府的主干力量,这几乎使每个家族都与皇帝宫廷建立起直接的联系。
成吉思汗将这个精英部队分成日班护卫和夜班护卫。正如名称所显示的那样,他们要永久地保护成吉思汗和他的营地,但他们并不只担当护卫的角色。他们管理在宫廷内工作的男男女女,并且还要把放牧不同牲畜的牧人组织起来。他们监视营地的活动,看管国家的所有武器和部队装备:旗帜、枪矛和鼓。他们还要管理餐具和负责宰杀牲畜,并要确保肉食和奶制品的恰当分配。卫队要帮助裁决合法的审讯,实施处罚,并且通常还要执法。由于他们控制了皇室营帐的出入口,因此,他们也就构成了政府行政管理的基础。
成吉思汗自己军团的所有成员,把持了对其他九支万人军队的“长兄”地位,因此,这些成员可以对他们中的任何人发号施令,并且要求他们无条件地服从。不同于其他军队里面每个人都占有一种地位,在蒙古军队里,整个部队只有一种地位。成吉思汗万户中最低级别的人的地位,也要高于其他万户中级别最高的人。反过来,在每个万户内部,千人部队指挥官的每个成员的地位,也都要高于其他九支千人部队中的所有人。
成吉思汗依靠被称为“飞箭信息”的快速乘驿系统,便利了消息的传达,使指定的接受者可即时接获命令。军队提供骑乘,而当地的民众则供给驿站。对蒙古人来说,邮驿事业与军事列于同等重要的位置,而且个别蒙古人还被允许在邮驿系统里任职,以代替正式的兵役。取决于当地的地形,每大约二十英里设有驿站,每个驿站需要大约二十五户家庭来维持和管理它。尽管驿站向公众开放使用,但个别驿站中的许多信息,以及任何特定时间里的驿站总数都要严格保密,因此相关的准确信息并不存在。然而,我们仍可以得到十八世纪存留下来的邮驿系统的印象,那时从西部阿尔泰山山脉到东部穿越长城进入到中国的入口处,跨越整个蒙古的这个邮驿系统,仍然在运行着,并且需要大约六十四个驿站。
对于较短的距离,成吉思汗则采用了多种古老的通信方法,例如使用火把、响箭、狼烟、闪光信号或旗帜,因此在演习、狩猎或军事调遣期间,信息传送更加迅捷。牧民们很早就发展出一种复杂的军事信号系统,这种信号在超越听力范围之外仍能使用,而在成吉思汗的统治之下,这些信号又进一步发展成为更加精细、迅捷而又有效的通信系统,用于战斗或军事演习中。
和平与繁荣本身给成吉思汗带来了新的问题。六年的和平,允许或者可能鼓励了阴谋诡计和卑鄙的对抗,这些现象威胁到成吉思汗苦心经营的部落统一。他越有权力,在追随者当中就越会激起争执——特别是在他自己的家族内,家族成员觉得自己应该比家族之外的人分享到更多的财产,获得更大的权力。为成吉思汗宫廷所信任的谏言者,并不包括他自己的亲属。他把母亲送到最小的弟弟帖木格那里生活,帖木格按照草原的传统被称为“家庭太子”斡赤斤,他负有照顾年老父母的责任。
虽有忠诚不二的军队,并且没有哪个家族或旧贵族作为对手,但新问题却从意想不到的缘由中产生:帖卜·腾格里——成吉思汗的萨满巫师。他曾反复地宣称,“长生天”支持成吉思汗并将使他成为世界的统治者;他解析梦境,并解释有利于成吉思汗成功的各种各样的征兆,而且他还把这些梦境和征兆解释为是成吉思汗伟大重要性的暗示。成吉思汗不仅充分利用帖卜·腾格里有助于宫廷的神秘价值,而且还充分利用他的实际价值——任命他负责监督管理诃额仑和帖木格·斡赤斤的财产。帖卜·腾格里利用自己的地位,使自己和六个兄弟获得好处,形成为一个势力强大的派别,而且由于他具有神的权力,在新建立的蒙古部落联盟中,其权力地位仅次于成吉思汗本人。
曾经有一次,帖卜·腾格里七兄弟联合起来反对成吉思汗的弟弟哈撒儿,而且还打他。后来,哈撒儿跑到成吉思汗的营帐,跪下来请求兄长给他做主。成吉思汗从不完全相信自己的家族,他严厉叱责自己的弟弟并且嘲笑地问到,曾被誉为部落中最强壮的人,现在怎么会被这些人打呢?根据《秘史》记载,跪在兄长前面,哈撒儿羞愧难挡,暗自垂泪。哈撒儿带着愤怒、恐惧和羞辱走出营帐,三天没和成吉思汗说话。
显然,这次对哈撒儿的小小胜利给帖卜·腾格里壮了胆,其后不久,他就向成吉思汗告发说,他曾梦见到成吉思汗将统治这个国家,但在另一个梦里却梦到哈撒儿将统治这个国家。他力劝成吉思汗迅速有力地打击哈撒儿,以防止任何对其统治的威胁。成吉思汗立即下令捉拿哈撒儿,并且剥夺了他的几个随身侍从。
成吉思汗的母亲与她最小的儿子居住在离他的宫廷大约一天路程之外的地方,但她很快就得知这一纠纷。她早就对帖卜·腾格里作为她财产的一个管理者的权力感到不满,而今又听到帖卜·腾格里在她的儿子中间挑起冲突,她更是愤怒不已。尽管时间很晚了,但诃额仑还是用白驼驾着她的黑色车,连夜起行,在日出的时候赶到了儿子的皇家营地。
根据《秘史》记载,当母亲突然冲进成吉思汗营帐的时候,他惊恐地愣住了。她解开哈撒儿,将冠带放回到哈撒儿头上,并帮他系好腰带。诃额仑对长子感到极度的愤怒,她盘腿而坐,扯开上衣,露出已经干瘪起褶、曾经喂养过五个孩子的双乳,按照《秘史》的叙述,就在那个时候,她手托双乳,将其置于膝上。
“你看见了么?”她双手托住干瘪的双乳,愤怒地质问成吉思汗,“这是你曾经吮吸过的胸脯!”随即对儿子展开了长篇激烈的质问。诃额仑使用曾经在铁木真杀死自己的异母兄长别克帖儿时所用的大致相同的言辞,指责他的行为就如畜生一样,自噬脐带,并且咬着自己的胞衣。为平息母亲的怒气和安抚她,成吉思汗答应恢复哈撒儿的自由,并且让他重新掌管他的部分部众。
诃额仑大概年近六十,在与她儿子争论之后不久便去世了。按传统,她的财产应该传给她最小的儿子——帖木格·斡赤斤,他应该获得这些遗产;并让他控制一万数目的民众,而这一民众数目是要多于任何其他家族成员所控制的民众数目的。大概是得到成吉思汗的默许,萨满巫师帖卜·腾格里和他的六个兄弟将帖木格·斡赤斤晾到一边雷吡粟盥氐牟撇退牟恐凇5碧靖袷酝既』刈约翰恐诘氖焙颍贰ぬ诟窭锛捌湫值苊蔷腿盟谔贰ぬ诟窭锉澈笙鹿颍献锴笕模坏匦呷璩杉己棺钚〉牡艿堋?/p>
尽管亲人多次大声疾呼,但成吉思汗依旧与帖卜·腾格里、而非与自己的家族结成联盟。在家族成员之中,成吉思汗似乎只愿听从他的妻子孛儿帖。她比丈夫更清楚地明白七个势力强大的兄弟所形成的危胁,他们坚定地团结在一起,而今在蒙古部落联盟之内又有自己的部众。在得知最近所发生的幼弟被羞辱的事件之后,孛儿帖愤怒地向成吉思汗解释说,要是听任帖卜·腾格里坐大,自己的儿子就将要遭殃。正如她力劝铁木真与札木合绝交一样,那时铁木真与札木合已经合并了他们的部众,而今她又要求成吉思汗与帖卜·腾格里以及他的家族绝交。她质问自己的丈夫,可汗活着的时候帖卜·腾格里就可对大汗的弟弟们做这样的事情,要是可汗死了之后,帖卜·腾格里又将会对他的儿子和寡妻做些什么呢?
随后,帖卜·腾格里和他的六个兄弟以及他们的父亲蒙力克,一起来到宫廷,而帖木格·斡赤斤则与成吉思汗一起正在营帐内等着他们。帖卜·腾格里刚一落座,帖木格就朝他走去,揪住了他的衣领。成吉思汗伪称两人只不过是要摔跤,并命令他们俩到营帐外进行比赛。可是,帖木格并不想与帖卜·腾格里进行摔跤比赛;他正要试图伺机惩罚帖卜·腾格里。帖木格通过营帐门口一把就将帖卜·腾格里揪到外面,三个守侯在外的力士立即迎上前去揪住了他,并猛地折断了他的脊骨。成吉思汗下令在垂死者的上方立起一个小帐篷,随后所有的人便起营离开了那个地方。
帖卜·腾格里是成吉思汗在草原上的最后一个对手。他曾摧毁过自己所不能控制的一切。他压制自己亲人的权力,消灭贵族氏族和所有敌对的可汗,废除旧部落,重新分配民众,并且还最终消灭了草原上最强大的萨满巫师。
成吉思汗新任命了一位萨满巫师来取代帖卜·腾格里,他是一位年长的老人,没有野心而且更易于驾驭。成吉思汗的追随者们也接受了教训。他们将成吉思汗的胜利解释成是有预兆的,那就是成吉思汗不仅仅具有军事权力,而且他所具有的神的权力,也要远远大于最强大的萨满巫师。在许多追随者看来,成吉思汗证明了自己是一位势强力大的萨满巫师,也展现了一种时至今日很多蒙古人仍然保持着的信念。
随着所有游牧部落的统一,成吉思汗可高枕无忧地安坐于统治者的位置之上,看来谁也无法确定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多年来,他都纠缠在与札木合和汪罕的一系列事件之中,要是没有他们,巨大的部落就似乎失去了目标或方向。要是没有敌人,他们就失去了结合在一起的理由。成吉思汗看来得寻找新的敌人,但他却发现并没有值得吸收的部落。由于没有其他潜在的目标,1207年,为确保降服森林中的部落和驯鹿的牧民,他派遣二十八岁的长子术赤,带领他的万户,出征被蒙古人称为西伯尔(Sibir)的那个地区,Sibir就是西伯利亚现代名称的由来。术赤大获而归,带回数千的蒙古军队新成员,以及跟成吉思汗达成许多联姻的部落首领,这一联姻中包括了术赤的一个女儿。除民众之外,术赤还带回贵重的礼物,包括珍贵的毛皮如黑貂皮、猎鸟及其他森林产品。
北方的扩张除了提供兽禽毛皮以外,并无多大吸引力。引起成吉思汗最大注意力的其实是南方,它有种类繁多的制造品——金属制品、纺织品和新奇的物品。他得到的第一件输入品是来自畏兀儿人的。畏兀儿人耕种于大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绿洲之中,附近地区位于现在中国新疆自治区之内。成吉思汗接受了他们的归顺,而且只是通过结盟的方式,试图将他们吸收进他的家族之中。他把一个女儿许配给畏兀儿人的可汗,使其成为他的女婿。
成吉思汗在将亲属关系扩大到西伯利亚部落和畏兀儿人的过程中,不仅仅只是在他的家族和上述部落内占统治地位的家族之间建立起联盟,他是将整个部落和国家当作家族成员一样,接收进他的帝国内,因为,在部落的政治惯例中,对可汗授予亲属关系,就是等同于承认其家族与整个国家是一体的。这样,亲属关系的事务就扩大为一种公民的权利和义务。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成吉思汗继续利用并扩大这种草原部落的政治惯例,它不是依靠共同的宗教(就像在基督交蚰滤沽中磐街校┗蚬餐难担ㄔ诖车牟菰幕校├唇⒄庵制毡榈墓袢ǎ皇墙⒃谥页稀⑿湃魏托е业幕≈稀W钪眨晒诺酃谒械姆敲晒磐豕急怀莆铮↘hari),哈里来自于“黑”(black)这个词,并且暗含有姻亲的意思。因此,最受蒙古人欢迎的国家,如畏兀儿人或朝鲜人,以及一些特别的突厥群体,都将以作为蒙古人的姻亲而荣,反之,“黑血缘关系”之外的异族联姻是不被允许的。
畏兀儿可汗前来蒙古宫廷提亲的时间大约是在1209年,他带着一支骆驼商队,载满了丰富的礼品,抵达宫廷,这些礼品包括有金、银和许多形状、大小及颜色各异的珠宝。因为没有织造工艺,蒙古人只能使用皮革、毛皮和毛毡压制而成的毛织品,因此最重要的礼品——机织织物——对他们来说是难以置信的,这些织物包括丝绸、织锦及绸缎等等。畏兀儿人的到访,突显出农业文明的富足与草原部落的穷困之间的巨大差异。成吉思汗统率着一支伟大的军队,但管理着的却是大部分的穷困民众,然而在越过戈壁的南方,沿着丝绸之路,却涌现出一条时断时续而又令人印象深刻的巨大物流线。他在等待机会以调整这一货物流通的不均衡,也在寻找机会来检验他的军队,以对抗其他军队,但这一努力意味着要冒巨大的危险。成吉思汗渴望冒这个险,而且机会很快就出现了,这仿佛是在回应他的祈祷。
然而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位骤然崛起的统治者,以及他新近所宣布的蒙古国家。那个时候,在亚洲高原的内陆草原之外,很少有人注意某位野蛮首领的杀戮或一位新来者的加冕,他们也并未将某个野蛮部落的毁灭和其对手的崛起联系起来加以考虑。小部落的战争是为争夺马匹、女人和几卷布匹而已,缺乏真正文明中更加重大的争斗所具有的那种显而易见的重要意义。这一切正在起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