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嚭曰:“今夜令各寨虚张火炬,诈鸣金鼓,以疑诸侯,我兵星夜班师,方免追击之患。”吴王然之,依计号令,星夜拔寨东归。及天明,诸侯请吴王辞别,则空寨而已。诸侯皆曰:“吴王矜傲太甚,可乘势追击!”越鞅曰:“诸侯合好,不可背盟,吴主骄傲,彼自丧国,何必我等追之?”于是,诸侯各归本国,独陈闵公惧吴之威,乃领本国之兵,随后救吴。
却说吴王归至苏州,文武出郊迎接入城,朝贺已毕,群臣俱言,越兵势勇,速宜谋战守之策。吴王问群臣:“何人屯兵拒越?”群臣曰:“今弥庸被掳,独王孙骆一支兵在!”伯嚭急奏曰:“大驾亲征,方可退兵!”吴王遂令胥门巢为先锋,展如、专毅为保驾,大发二十万兵,杀奔吴江下寨。
时,越王志在雪耻,与范蠡、文种养兵练将已十余年。至是,百姓愿从出征者三万人,合兵只有一十五万,然皆为国报仇,一以当百,所以一战而掳弥庸,及吴王抽兵出敌,范蠡献计曰:“吴伐齐远归,疲弊劳苦,必须速战!”勾践大喜,范蠡令后庸、皋如各领水军三万,夜渡于吴江左右,又令苦成引马军五千,屯于没地,以阻吴兵归路,又令大将稽郢、畴无余各率艨艟之舰五十艘,以备驰战,诸将依计而行。
是夜天清月朗,越王与文种、范蠡、计倪、程皓一班文臣,游于舟中,仰观天象。少顷,一派火光自北而南,流于斗宿之间,王顾从臣曰:“此何物也?”太史计倪曰:“此亡吴之兆也!”王曰:“何谓也?”倪曰:“臣观天象,岁德在越,灾火临吴,主越伯之验也!”王笑曰:“果如此言,则孤数年之恨,自是可释矣!”范蠡曰:“非特天象,臣以人事观之,吴亦当亡!”王曰:“何谓也?”蠡曰:“夫差荒淫,百姓怨苦,军士疲劳,今吴郊又荒,野无颗粟,欲使饥困疲乏之民而战之,必无斗志,有不亡者鲜矣!”
越王大喜,遂取酒畅饮至五更,亲自披挂,左带讴阳,右带程皓,横枪立于船上,号令三军,将数百舟鼓噪而渡。吴兵闻之,摊开战船以待。吴王遥谓越王曰:“子忘会稽之事乎?
尔君臣陷于谷室,吾怜而赦之,今乃不怀德而反兴兵犯界耶?“
越王对曰:“孤自会稽一耻而归,卧薪尝胆,梦寐不忘!”吴王怒曰:“勾践背义,诸将何不为我斩之!”专毅引兵杀至,程皓迎敌,而两边战船一来一往,不分胜负。越将讴阳抬起弓箭射断吴船,吴船顺流而去,程皓复射一箭,专毅落水而死。
越兵数百战船,一齐杀进。吴将王孙雄、胥门巢引弓弩射之,越船不能前进。范蠡白旗一麾,诸稽郢被重铠引艨臆大舰数十艘,突入吴舟,乱箭对面而射。诸稽之舟与吴舟尚隔一丈之水,踊身跳入吴舟,斩胥门巢。用力一招,畴无余督进大战,冲入吴阵。吴舟覆水者二百余艘,伤者不计其数。三江水面,尸浮河壅,血染波红;哀哭之声,如激怒之潮。明人高启有诗云:
江上山不改,江边台已倾,越兵来处路,江水尚哀声。
伯嚭、王孙骆、庆如等,各架小舟,杀入重围,令吴王弃船而登小舟,飞奔没地下寨。吴王曰:“诸军困乏,可就此地炊饮。”偏将军姑射曰:“此地杀气汹汹,似有埋伏之状,不宜停辔。”吴王犹豫间,越将若成截住归路,吴兵饥困,无力迎敌。忽越兵齐至,如斩瓜切莱,诸将救出吴王。越王又摧大兵从后杀至,吴王回视残兵,不上数百骑,其步卒伤手足者悲哀可怜。吴王马上叹曰:“孤自用兵以来,未曾败北,今二十万众,丧于长江,殆天亡我乎?”言罢不觉泪下。时又有一彪人马,汹汹杀至,吴王以为死日至矣!诸将饥困不起,束手待戮。
却是陈闵公引兵来救吴王。双方相见,且惊且喜。闵公辄令本兵献上粮饷,保驾东回。未至苏州,越兵又漫山塞野,势如风火迅雷,一齐追至。吴王命陈闵公引兵守石湖,自与败兵杀入吴城,坚闭不出。
越兵至湖口,陈闵公引弓弩手摆于岸上,越兵不能登岸。
范蠡令诸稽郢率轻骑从上流涉渡,阂公正欲拒之,越王大兵杀上石湖岸口,陈兵大溃,欲驱吴城,城又不开,乃引败兵奔归。
将欲渡江,遇楚将公孙朝于江口挡住归路。闵公问曰:“汝挡吾归路如何?”公孙朝曰:“我主惠王,恶尔助吴伐越,所以起兵拒尔!”闵公闻听,大叫一声,坠于马下。公孙朝遂斩其首级,催兵打入陈城,尽收陈氏,斩于城内,留兵以守其地,据其宝物而还。越兵追抵吴都,攻打吴城,吴王召伯嚭督军守城,自与西施宴于姑苏台。
却说伯嚭守城不恤士卒,朝廷赏赐之物,并不颁于群下,士卒怨骂,不愿守城,城中百姓,自相溃乱,越兵乘势攻开东门。王孙骆、王孙雄、奚斯、展如各引兵塞城,挡住越兵,诸稽郢令诸将曰:“放火烧民房屋则进矣!”时城内四门火起,风火互激,军民相践,填塞道路,诸稽郢向前斩却奚斯,吴将各自相奔。越兵打入吴宫,遍寻不见夫差。郢曰:“必在姑苏台,稽郢至姑苏台,吴王大惊,急携西施欲走下湖,越兵杀至,不能复走。
夫差乃遣王孙雄至越王军前顿首曰:“昔者夫椒之战,大王栖于会稽,寡君曾遣大王东归。今者天灾吴国,得罪大王,今奉降表,但乞草命以延岁月。”越王览表,将许议和。范蠡曰:“昔者会稽之役,天以越赐吴,吴不受;今天以吴赐越,大王敢逆天乎?旦早朝宴罢,卧薪尝胆者非为吴乎?”越王曰:“相国之见固是,然寡人有哀怜之意,不忍灭吴!”范蠡曰:“大王不忍灭吴,臣奉旨处置。”越王许之。蠡即引兵到姑苏,数夫差之罪,令三军焚台,以逼夫差。夫差叹曰:“吾早不纳子胥之言,今日果至灭国,死者无知则已,倘若有知,吾有何面目见子胥于地下乎?”遂拔剑自刎而死。范蠡令收台上财物,掳其美女,焚却姑苏之台,斩吴王首级,回报越王曰:“夫差丧国,皆伯嚭所致!”亦令斩伯嚭,灭其族,以戒不忠。
留大将诸稽郢守吴都,大驾东归。宋贤杨诚斋先生《题姑苏台诗》云:
插天四塔云中出,隔水诸峰雪后新。
道是远瞻三百里,如何不见六千人。
高启先生《题馆娃宫诗》云:
馆娃宫中馆娃阁,画栋侵云峰顶开。
犹恨当年高未极,不能望见越兵来。
东屏先生《咏史馆娃宫诗》云:
初收奇货锦裁新,百媚生辉晓夜春,乐尽卧薪尝胆日,五湖归载有功人。
世传吴王夫差枉苏州城南,筑一酒城,酿酒与西施宴饮,及越王入城,尽发其酒,以赏军将。高启先生《题酒城诗》云:酒城应与酒池通,长夜君王在醉中,兵入馆娃犹未醒,越人宜赏武夫功。
越王灭吴,掳其宝器以及美女。范蠡谏曰:“色倾人国,自古有之。吴王因耽西施之色,大王所以得灭其国,王何不鉴而蹈前车之覆乎?”越王不从。范蠡叹曰:“越王为人,长颈鸟啄,但可同患难,不可共安乐,吾之功成不退,安能保无后患乎?然不除西子,吾越复有覆亡之患!”乃设一计,及大驾至右湖,密令王之宦者,诱西施出帐,以轻舟载于烟波之中,遂溺西子于湖心。次日,乃谓越王曰:“大王外患既除,可与二三良臣,营立家国,臣请从此谢恩以出,再不入越都矣!”
越王大惊曰:“孤辱承教诲,得消大仇,正当与子共享太平,子何弃寡人之速耶?”蠡曰:“臣闻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昔王辱于会稽,待罪于石室,臣所以不死者,为吴未灭故也!今吴已灭,君辱已削,敢偷生于世乎?”王曰:“相国且归,孤即列土以封相国。相国必若迷而不悟,则身亡而妻子为虏矣!”蠡再拜谢恩以归。夜乘轻舟,逃入五湖之中。胡曾先生《咏史诗》云:东上高山望五湖,云涛烟浪接天隅,不知范蠡归舟后,曾有忠臣寄迹无。
东屏先生《咏史诗》云:
鸱夷皮号讳谈军,重宝轻舟破水云,君子谋成身退有,耒闻禽鸟相人君。
潜渊读史至此,曾有《古风》一篇云:
纵横鸱鸟悠悠举,使君发矢贯翎羽。
鸱鹗已坠纵横志,使君心契五湖水。
五湖风景五湖秋,乐与同游险不游。
古来王佐非周召,见机不作功成羞。
君不见,狡兔死兮走狗烹,飞鸟落处良弓收。
敌破谋亡皆类此,何必睠睠思故土。
一苇翩舟一竿竹,清风凛凛高千古。
自此范蠡乃变姓名,自号“鸱夷子”,遣仆遗书一札与文种,飘然寄迹于烟浪之中,盖后人莫知其终焉。
次日越王不见范蠡,询之蠡之部下,曰:“昨已入于五湖矣!”又以溺西子之事告之。越王曰:“噫!此寡人之过也。”
大驾归至浙东,群臣迎接入朝,行贺已毕,大封诸将,宴赏群臣。群臣谢恩出朝,文种得范蠡之书。拆而视之曰:蠡闻功成身退,天之道也。功成不退,身之殃也!今吾与子,膂力庙堂,雄成霸业,理合拂袖而归。且越王为人,长颈乌喙,但可同守患难,不可同享安乐,譬诸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既破,谋臣即亡,蠡思每每及此,是以弃名利于富贵之场,乐轮竿于江海之上。同僚谊重,敢不尽布,惟子明鉴,乞早图之。
文种读罢,曰:“范蠡诚高世之士,吾不及也!”即日称病不朝。越王谓群臣曰:“孤初未灭东吴,范蠡、文种尽心献策,东往未还,范蠡弃寡人而去,今文种又称病,二子何其高名节乎?”计倪曰:“文范二公,实有清风高节,乞明公施奖,以劝后人。”越王然之。次日,将亲往文种处问疾,将军皋如与文种有仇,因奏曰:“文种数有叛意,大王不察,今王若入其宅,必召不测之危!”越王叱曰:“昔孤在吴三年,大柄皆在文种掌握,此时不叛,今日焉有是心?”皋如曰:“大王不信,问病之日,种如出迎,则无此意,如不出迎,则其反意明白!”越王默然。即日往问之,皋如忙使家人告文种之家人曰:“主上疑尔文种谋反,今日诈来问病,欲擒文种归朝也!”
家人忙入报知,文种闻之大怒!令家人埋伏刀斧于门下,先诛无道,然后别立新君。顷刻报:“王驾至!”文种隐而不出,越王至其宅,见文种不出,遂疑反心。计倪曰:“相国抱危疾,焉能出接,大王不可狐疑?”及至中堂,又无一人出纳,及观两廊,似有埋伏之兵。遂与从臣趋出,令发兵灭文种之族。计倪率群臣奏曰:“文种反形末彰,不可轻灭。”越王不从。计倪又曰:“种有大功,未蒙重赏而得罪,恐后忠臣尽去矣!”
越王默然良久,令斩文种,赦其家族。欲知文种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