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一夜碎琼瑶,丞相乘机进锦貂;
只望同心除恶孽,孰知触忌伴君妖。
刳心已定千秋业,宠妲难羞万载谣;
可惜成汤贤圣业,化为流水逐春潮!
话说比干将狐狸皮硝熟,造成一件袍袄,只候严冬进袍。此时九月,瞬息光阴,一如弹指,不觉时近仲冬;纣王同妲己宴乐於鹿台之上。那日只见彤云密布,凛烈朔风,乱舞梨花,乾坤银砌;纷纷瑞雪,通满朝歌。怎见得好雪?
空中银珠乱洒,半天柳絮交加;行人拂袖舞梨花,满树是千枝银压。公子围酌酒,仙翁扫雪烹茶;夜来朔风透窗纱,不知是雪花梅花。飕冷气侵人,片片六花盖地;瓦楞鸳鸯轻拂粉,炉焚兰麝可添锦。云迷四野催妆晚,阁红炉玉影偏。此雪似梨花,似杨花,似梅花,似琼花;似梨花白,似杨花细,似梅花无香,似琼花珍贵。此雪乃有声有色,有气有味;有声者如蚕食叶,有气者冷侵心骨,有色者比美玉无瑕,有味者能识来年禾稼。团团如滚珠,霏霏如玉屑;一片似凤羽,两片似鹅毛。叁片攒叁,四片攒四;五片似梅花,六片如花萼。此雪下到稠密处,只见江湖一道青;此雪有富有贵,有贫有贱。富实者,红炉添兽炭,阁饮羊羔。贫贱者,厨中无米,灶下无柴,非是老天传敕旨,分明降下杀人刀。
凛凛寒威雾气棼,国家祥瑞落纷纭;须臾四野难分界,头望千山尽是云。道上往来人迹绝,空中隐跃自为群;此雪若到叁更后,尽道丰年已十分。
纣王与妲己正饮宴赏雪,当驾官启奏:“比干候旨。”王曰:“宣比干上台。”比干行礼毕,王曰:“六花杂出,舞雪纷纭,皇叔不在府第酌酒御寒,有何奏章冒雪至比?”比干奏曰:“鹿台高接霄汉,风雪严冬;臣忧陛下龙体生寒,特献袍袄与陛下御冷驱寒,少尽臣微悃。”王曰:“皇叔年高,当留自用;今进与孤,足徵忠爱。”命取来。比干下台,将朱盘高捧;面是大红,里是毛色。比干亲手抖开,与纣王穿,纣王笑曰:“朕为天子,富有明海,实缺此袍御寒;今皇叔之功,世莫大也。”纣王传旨赐酒,共乐鹿台。
话说妲己在绣内观看,都是他子孙的皮;不觉一时间刀剜肺腑,火烧肝肠,此苦可对谁言?暗骂:“比干老贼!吾子孙就享了当今酒席,与老贼何干?你明明欺我,把皮毛感吾之心,我不把你这老贼剜出你的心来,也不算中官之后。”泪如雨下。不表妲已深恨比干。
且说纣王与比干把盏,比干辞酒,谢恩下台;纣王着袍进内,妲己接住。王曰:“鹿台寒冬,比干进袍,甚称朕怀。”妲己奏曰:“妾有愚言,不识陛下可容纳否?陛下乃龙体,怎披此狐狸皮毛;不当稳便,甚为亵尊。”王曰:“御妻之言是也。”遂脱将下来库。此乃是妲己见物伤情,其心不忍,故为此语。因自沉思曰:“昔日欲造鹿台,为报琵琶妹子之仇,岂知惹出这场是非,连子孙俱灭殆尽。”心中甚是痛恨,一心要害比干,无计可施。
话说时光易度,一日,妲己在鹿台陪宴,陡生一计,将面上妖容撤去;比平常娇媚不过十分中一二,大抵往日如牡丹初绽,芍药迎风,梨花带雨,海棠醉日,冶非常。纣王正饮酒问,谛视良久,见妲己容貌大不相同,不住盼睐,妲己曰:“陛下频顾贱妾残妆何也?”纣王笑而不言,妲己强之,纣王曰:“朕看爱卿容貌,真如娇花美玉;令人把玩,不忍释手。”妲己曰:“妾有何容颜?不过蒙圣恩宠爱,故如此耳,妾有一结义妹,姓胡名喜媚,如今在紫霄宫出家;妾之颜色,百不及一。”纣王原是爱酒色,听得如此容貌,不觉心中欣悦。乃笑而问曰:“爱卿既有令妹,可能令朕一见否?”妲己曰:“喜媚乃是闺女,自幼出家,拜师学道,在洞府名山,紫宵宫内修行,一刻焉能得至?”
王曰:“托爱卿福庇,如何委曲,使朕一见?亦不负卿所举。”妲己曰:“当时同妾在冀州时,同妾针线,喜媚出家,与妾作别,妾洒泪泣曰:“今别妹妹:永不能相见矣!”喜媚曰:“但拜师之后,若得五行之术,我送信香与你姐姐;若要相见,焚此信香,吾当即至。”后来去了一年,果送信香一块,未及二月,蒙圣恩取上朝歌,侍陛下左右,一向忘却。方陛下不言,妾亦不敢奏闻。”纣王大喜曰:“爱卿何不速取信香焚之!”妲己曰:“尚早,喜媚乃是仙家,非同凡俗;待明日月下,陈设茶菓,妾身沐浴焚香相迎方可。”
王曰:“卿言甚是,不可亵渎。”纣王与妲己宴乐安寝。却说妲己至叁更时分,现出原形,竟到轩辕坟中。只见雉鸡精接着泣诉曰:“姐姐因为你一席酒,断送了你的子孙尽灭,将皮都剥了去,你可知道?”妲己亦泣悲道:“妹妹!因我子孙受此沉冤,无处申报;寻思一计,须如比如此,可将老贼取心,方遂吾愿。今仗妹扶持,彼此各相护卫,我思你独自守此巢穴,也是寂寥,何不乘此机会,享皇家血食?朝暮相聚,何不为美?”雉鸡精深谢妲己曰:“既蒙姐姐抬举,敢不如命!明日即来。”妲己计较已定,依旧隐形;回宫入窍,与纣王共寝。天明起来,纣王好不欢欣,专候今晚喜媚降临;恨不得把金乌赶下西山去,捧出东迪玉兔来。至晚纣玉见月华初升,一天如洗,作诗曰:
金运蝉光出海东,清幽宇宙彻长空;
玉盘悬在碧天上,展放光华散彩虹。
话说纣王与妲己在台上玩月,催逼妲己焚香,妲己曰:“妾虽焚香拜请,倘或喜媚来时,陛下当回避一时;恐触彼回去,急切难来。待妾以言告过,再请陛下相见。”纣王曰:“但凭爱卿吩附,一一如命。”妲己方净手焚香,做成圈套;将近一鼓时分,听半空风响,阴云密布,黑雾迷空,将一轮明月遮掩。一霎时天昏地暗,寒气侵入;纣王惊疑,忙问妲己曰:“好风,一会儿翻转天地了。”妲己曰:“想必喜媚踏风云而来。”
言未毕,只听空中有环佩之声,隐隐有人声坠落;妲己即忙催纣王进里面曰:“喜媚来矣!俟妾讲过,好请相见。”纣王只得进内殿,隔偷瞧;只见风声停息,月光之下,见一位道姑。穿大红八卦衣,绦麻履;况此月色复明,光彩皎洁,且是灯烛煌。常言:“灯月之下见佳人,比白日更胜十倍。”只见此女肌如瑞雪,脸似朝霞,海棠风韵,樱桃小口,杏脸桃腮,光莹娇媚,色色动人。妲己向前曰:“妹妹来矣!”喜媚曰,“姐姐!贫道稽首了。”二人同至殿内,行礼坐下;茶罢,妲己曰:“昔日妹妹曾言:‘但欲相会,只焚信香即至。’今果不失前言,得会尊容,妾之幸甚。”道姑曰:“贫道适闻信香一至,恐违前约,故即速前来,幸恕唐突。”彼此逊谢。
且说纣王再观喜媚之姿,复睹妲己之色,如天地悬隔;纣王暗想:“但得喜媚常侍衾枕,便不做天子,又有何妨?”心上甚是难过,只见妲己问喜媚曰:“喜妹是斋是荤?”喜媚答曰:“是斋。”妲己传旨排上素斋来,二人传杯叙话,灯光之下,故作妖娆。纣王看喜媚;真如蕊宫仙子,月窟嫦娥;把纣王只弄得魂游荡漾叁千里,魄绕山河十万重,恨不能共语相陪,一口吞下肚。抓耳挠腮,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纣王急得不耐烦,只是乱咳嗽;妲己已会其意!眼角传情,看看喜媚曰:“妹!妾有一言奉渎,不知可容纳否?”
喜媚曰:“姐姐有何事吩咐?贫道领教。”妲己曰:“前者,妾在天子面前,赞扬妹大德;天子喜不自胜,久欲一睹仙颜。今蒙不弃,慨赐降临,实出万幸;乞贤念天子渴想之怀,俯同一会,得领福慧,感戴不胜!今不敢唐突晋谒,托妾先容,不知意下如何?”喜媚曰:“妾系女流,况且出家;生俗不便相会。二来男女不雅,且:‘男女授受不亲。’岂可同筵晤对而不分内外之礼?”妲己曰:“不然,妹既系出家,原是超出叁界外,不在五行中;岂得以世俗男女分别而论?况天子系命於大,即天之子,总治万民,富有四海,率土皆臣。无论何人,皆可相见。我与你幼虽结拜,义实同胞;即以姐之情;就见天子亦是亲道。这也无妨?”喜媚曰:“姐姐吩咐,请天子相见。”纣王即“请”字也等不得,就走出来了。纣王见道姑一躬,喜媚打一稽首相还。
喜媚曰:“请天子坐。”纣王便傍坐在侧,二妖反上下生了。灯光下见喜媚两次叁番,启朱一点樱桃,,吐的是喜孜孜一团和气;转秋波双湾活水,送的是娇滴滴万种风情,把个纣王弄得心猿难按,意马驰,只急得一身香汗。妲己情知纣王欲火正炽,左右难捱,故意起身更衣。妲己上前曰:“陛下在此相陪,妾更衣就来。”纣王复转下坐,朝上觌面传杯;纣王在灯下,眼角传情,那道姑面红微笑。纣王斟酒,双手奉於道姑;道姑接酒,吐娜声音答曰:“敢劳陛下。”纣王乘机将喜媚手腕一捻;道姑不语,把纣王魂灵儿都飞在九霄。纣王见是如此,便问曰:“朕同仙姑台前玩月何如?”喜媚曰:“领旨。”纣王复携喜媚手出台玩月:喜媚不辞,纣王心动,便搭住香肩,月下偎倚,情意甚密,纣王心中甚喜,乃以言挑之曰:“仙姑何不弃此修行,而与令姐向住爆院?抛此清凉,且享富贵:朝夕欢娱,四时欢庆,岂不快乐?人生几何。乃自苦如此。仙姑意下如何?”喜媚只是不语。
纣王见喜媚不甚推托,乃以手抹着喜媚胸膛;软绵绵温润润嫩嫩的腹皮。喜媚半推半就,纣王见他如此,双手搂抱。偏殿交欢;云雨几度,方才歇手。正起身整衣,忽见妲己出来;一眼看见喜媚乌云散乱,气喘吁吁。妲己曰:“妹为何这等模样?”纣王曰:“实不相,方与喜媚姻缘相凑,天降赤绳;你姐妹同侍左石,朝暮欢娱,共享无穷之福。此亦是爱卿荐拔喜媚之功,朕心喜悦,不敢有忘。”即传旨重新排宴,叁人共饮至五更,方共寝鹿台之上。有诗为证:
国破妖氛现,家亡殷主昏;
不听君子谏,专纳佞人言。
先爱狐狸女,又宠雉鸡精;
比干逢此怪,目下死无存。
话说纣王纳喜媚,外官不知,天子不理国事,荒淫内阙。外廷隔绝,真是君门万里。武成王执掌大帅之权,提调朝歌内四十八万人马,镇守都城;虽然是丹心为国,而终不能面君进谏。彼此隔绝,无可奈何,只得长叹而已。一日,见报。说东伯侯姜文焕分兵攻打野马岭,要取陈塘关;黄总兵令鲁虽领兵十万把守去讫。
且说纣王自得喜媚,朝朝云雨,夜夜酣歌,那里把社稷为重。那日,二妖正在台上用早膳,忽见妲己大叫一声,趺倒在地;把纣王惊骇汗出,吓的面如土色。见妲己口中喷出血来,闭口不言,面皮俱紫;纣王曰:“御妻自随朕数年,未有此疾;今日如何得这等凶症?”喜媚故意点头叹曰:“姐姐旧疾发了。”纣王问曰:“美人为何知御妻有此旧疾?”喜媚奏曰:“昔在冀州,是彼比俱是闺女,姐姐常有心痛之疾,冀州有一医士,姓张名元,他用药最妙。有玲珑心一片,煎汤吃下,此疾即愈。”
纣王曰:“传旨宣冀州医士张元。”喜媚奏曰:“陛下之言差矣!朝歌到冀州有多少路?一去一来,至少月馀;耽误日期,焉能救得?除非朝歌之地,若人有玲珑心,取他一片,登时可救,如无,须臾即死。”
纣王曰:“玲珑心谁人知道?”喜媚曰:“妾身曾拜师,善能推算。”纣王大喜,命喜媚速算。这妖精故意掏指,算来算去奏曰:“朝中止有一大臣,官居显爵,位极人臣,只怕此人舍不得,不肯救援娘娘。”
纣王曰:“是谁快说。”喜媚曰:“惟亚相比干,乃是玲珑七窍之心。”纣王曰:“比干乃是皇叔,一宗嫡派,难道不肯借一片玲珑心,为御妻起沉之疾?速发御札,宣比干。”差官飞往相府。比干闲居无辜,正为国家颠倒,朝政失宜,心中寿画,忽值堂官敲云板,传御札立宣见驾。
比干接札礼毕曰:“天使先回,午门会齐。”比干自思,“朝中无事,御札为何甚速?”话未了,又报御札又至。比干又接过。不一时,连到五次御札;比干疑惑:“有甚紧急,连发五札?”正沉思时,又报御札又至,持札者乃奉御官陈青。比干接毕,问青曰:“何事要紧,用札六次?”青曰:“丞相在上,方今国事渐衰,鹿台又新纳道姑,名曰:胡喜媚。今日早膳,娘娘偶然心痛疾发,看看气绝;胡喜媚陈说,要得玲珑心一片,煎汤吃下即愈。皇上言:“玲珑心如何晓得?”胡喜媚会算。算丞相是玲珑心,因此发札六道,要借老千岁的一片心,急救娘娘,故此紧急。”比干听罢,惊得心胆俱落;自思事已如此,乃曰:“陈青你在午门等候,我即至也。”
比干进内见夫人孟氏曰:“夫人!你好生看顾孩儿微子德;若我死之后,你母子好生守我家训,不可造次,朝坤并无一人矣!”言罢泪如雨下。夫人大惊问曰:“大王何故出此不吉之言?”比干曰:“妲己有疾,昏君听信妖言,欲取吾心作羹汤,岂有生还之理?”夫人垂泪曰:“官居相位,又无欺诳,上不犯法於天子,下不贪酷於军民。大王忠诚节孝,表着於人耳目,有何罪恶遽至犯取心惨刑?”微子德在傍泣曰:“父王勿忧,方孩儿想起昔日姜子牙与父王看气色,曾说不利,留一简帖在书房。说:‘至危急两难之瞟,进退无路,方可看简,亦可解救。’”比干方悟曰:“呀!几乎一时忘了!”忙开书房门,见砚台下压着一帖;取出观之,书上明白。比干曰:“速取火来!”取水一碗。将子牙符烧在水里,比干饮於腹中。忙穿朝服上马,往午门来不表。
且说六札宣比干,陈青了内事,惊得一城军民官宰,尽知取比干心作羹汤。诸说武成玉黄元帅,同诸大臣,俱在午门,只见比干乘马飞至,午门下马,百官忙问具故,比干曰:“据陈青说取心一节,吾总不知。”百官随比干至大殿,比下迳往鹿台下侯旨。纣王立候,听得比干至,命:“宣上台来。”比干行礼毕,王曰:“御妻偶发沉疴心痛之疾,惟玲珑心可愈;皇叔有玲珑心,乞借一片作汤治疾。若愈,此功莫大焉。”比干曰:“心是何物?”纣王曰:“乃皇叔腹内之心。”比干怒奏曰:“心者一身之主,隐於肺内,坐六叶两耳之中;百恶无侵,一侵即死,心正,手足正,心不正,则手足不正。心为万物之灵苗,四象变化之根本。吾心有伤,岂有生路?老臣虽死不惜,只是社稷邱墟,贤能尽绝;今昏君听新纳妖妇之言,赐吾摘心之祸。只怕比干在,江山在;比干亡,江山亡。”纣王曰:“皇叔之言差矣!今只借心一片,无伤於事,何必多言。”
比干厉声大叫曰:“昏君!你是酒色昏迷,糊涂狗彘,心去一片,吾即死矣。比干不犯剜心之罪,如何无辜遭此飞殃?”纣王大怒曰:“君叫臣死,不死不忠;台上毁君,有亏臣节,如不从朕命。武士拿下去取了心来。”比干大骂:“妲己贱人!我死冥下,见先帝无愧矣!”喝左右:“取剑来与我!”奉御官,将剑递与比干,比干接剑在手,望太庙大拜八拜,泣曰:“成汤先王!岂知殷纣断送成汤二十八世天下,非臣之不忠耳!”遂解带现躯;将剑往脐中刺入,将腹剖开,其血不流;比干将手入腹内摘心而出,望下一掷,掩袍不语,面似淡金,迳下台去了。
且说诸大臣在殿前打听比干之事,众臣纷纷议论,朝廷失政;只听得殿后有脚迹之声,黄元帅望后一观,见比干出来,心中大喜。飞虎曰:“老殿下事体如何?”比干不语。百官迎上前来,比干低首速行,面如金纸,迳过九龙桥去出午门。常随见比干出来,将马侍候;比干上马往北门去了。不知吉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